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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3 章 立春(六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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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神情是冷厉的:“整个紫鳞山没有比她受罚更多,更狠的人,我厌恶她,嘲讽她,是我让她别奢望做一个人,是我告诉她,她只配做一把刀……我踩碎她的尊严,让她活成这样,她凭什么对我……亲近?”

乌布舜想了想说:“记得平野跟我说起过,你妹妹芷柳也与你亲近。”

玉海棠紧绷下颌。

乌布舜仿佛一瞬点醒了她,她看着床上的细柳,果然慢慢地涌上来那种熟悉感,作为程芷絮,她从来没有对程芷柳有过一分好颜色,但哪怕是这样,程芷柳也始终围绕在她身边慢慢长大,叫她姐姐,也从来不肯离她远一点。

哪怕临终之时,程芷柳也仍不忘要丈夫周昀代笔,口述一封给姐姐芷絮的信,作一个正式的告别。

这对母女,为什么……要那么相像呢?

“芷絮,我知道你想做什么。”

乌布舜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:“当年舒敖将盈时亲手从南州救回来,你因此而受了先帝的惩罚,身受重伤,在他的眼皮子底下,你与平野想要保住这个孩子实在不易,若没有蝉蜕,你就只能亲手处死她。”

“但她那么小的年纪,哪怕是蝉蜕幼虫她也承受不住,可平野说,你们没有办法了,只有这条路,才能为她换回一点生的可能。”

那是乌布舜收到的,最后一封苗平野寄回苗地给他的信,因为玉海棠重伤未愈,而她所学武功于女子而言阴寒至极,她因受伤而压制不住那股阴寒之气,苗平野为此常常运功帮她缓解,却不料,他反被这股阴寒之气邪侵入体,受了严重的内伤。

“若不是他受了内伤,那么他将一身功力传给这个孩子之后,也就不会死。”

这亦是乌布舜心中的痛。

他甚至没能来得及从偏远的苗地过来见平野最后一面。

“谁让他那么做了?!”

玉海棠像是

() 被这个名字刺痛,她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。()

“他若不救这个孩子,难道让你去救?”乌布舜摇了摇头,“他是我养大的,我明白他的善良,他舍不得你,也真心心疼这个唯一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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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根本不需要他这样!”

玉海棠抬起一张脸来,眼睑竟然有些泛红,语气却冷极了:“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自作主张。”

她曾以为苗平野不会死。

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她坦白过他身上的内伤。

她恨他的欺骗。

乌布舜沉默片刻,他的目光再落到石床上那女子身上,说:“你如今功力深厚,内息平稳,哪怕将一身功力用来为她压制蝉蜕,想来也暂时不会危及你的性命,但今日的蝉蜕已不是当年的幼虫了,它长大了。”

乌布舜看见细柳颈间那块皮肤底下癫狂的东西:“这本是她与蝉蜕的殊死一战,但她太虚弱了,这场战争也就成了蝉蜕单方面对她的虐杀,她不一定能扛得住,平野从前可以保住她,但如今你却不一定还能保得住她,即便如此,你也要一试吗?”

这世上,还没有人可以扛得住蝉蜕成虫对宿主疯狂的恨。

细柳起初觉得自己很冷,后来又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仿佛充满了燃烧的烈焰,这种滚烫的热意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,在丹田沉下,又积蓄起更猛烈的火光,无形中顺着她的血脉绵延,阻挡着蝉蜕的进攻。

混沌中,她好像听见一道声音先喊她“细柳”,又唤她:“盈时,不要睡,那怪物才是弱者,它没资格主宰你的性命,你不要输给它。”

体内的烈火灼烧出的滚烫燥意慢慢烤干她脑海中弥漫的雾气,她竟然可以随着这道声音慢慢看清它的主人。

同样的石室,同样的石床,他双腿盘坐在她面前,双掌与她相对,年约三十来岁,拥有一张英朗坚毅的脸,略深的肤色更衬他的那双眼如天上雄鹰的眼睛一般锐利而明亮,他剃去双鬓,用一条深色长巾盘起发辫,一只耳垂上坠着雪亮的银饰。

“师父,我很疼,我是不是快死了……”

她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,虚弱而哽咽,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。

那个男人略微一抬下巴,耳边的银饰就随之而动,他说:“你不会死,我,还有你姨母,不会让你死。”

“姨母?”

她艰难开口:“谁是我的姨母?”

男人说:“是谁都不重要了,连我也不那么重要,你会忘记自己叫什么,也不会记得自己的过去,这是我们保护你的唯一办法,我盼你将来也最好不要执着于过去,细柳这个名字你如果不喜欢,你也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喜欢的,叫什么都好……”

他用那样温和而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:“反正都是你自己。”

很久很久,

画面变得模糊起来,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了,只能感觉得到他温热而宽厚的大掌抚过她的发顶。

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虚浮,像

() 是深深地叹了口气,说:()

“细柳,师父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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细柳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慌乱,她喊了声“师父”,一双眼骤然睁开,血红充盈着她的视线,她隐约看到面前盘腿坐着一个人。

女人的身形,模糊的轮廓。

她那一双冰冷的手正贴着细柳的掌心,细柳后知后觉,感受到从女人掌心源源不断输送至她体内的霸道内力。

那阴寒的气息,已经将她冻僵了,她看不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结出薄薄一层寒霜。

“不要动。”

像是察觉到她手指颤动了一下,玉海棠冷声告诫。

乌布舜一直在旁,见细柳有了些意识,他赶紧道:“孩子,为防止蝉蜕在你身体里乱窜,我用紫杉木刺扎在你各处关节,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乱动,来,喝一口虫茶,尽量让自己清醒些。”

说着,乌布舜走近,喂了一口虫茶给她。

细柳干裂麻木的嘴唇仿佛因为这口温热的虫茶而有了些知觉,却因为满目的血红而依然看不清对面的人:“您为什么……要传功给我?”

她勉强维持着清醒,唇齿僵硬到说话都艰难。

玉海棠冷笑一声:“当然是为了折磨你,我的武功天下人想要,却又不敢要,因为他们知道,他们承受不了这种非人的严寒。”

她一如往常,那样尖锐刻薄,冷漠无情。

“您是姨母吗?”

忽然听见这样一道嘶哑的声音,玉海棠脸上阴冷的神情骤然一裂,她一下抬眼看向面前的这个姑娘,血珠从她眼睑滴落,弄脏她被乌布舜擦干净的那张脸。

乌青的脉络占据了她整张脸,她不像个人,像是被囚在地狱里的恶鬼,那双眼赤红,耳里也都是血。

哪怕嘴里都是血,她也仍要问:“您是我的……姨母吗?”

玉海棠像是被冰刺炸穿了心脏,她喉咙发紧,眼睑竟然一瞬间不受控地泛起酸意,无论她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股酸胀。

玉海棠抿紧苍白的嘴唇。

蝉蜕天生桀骜,不肯轻易沦为人的附庸,它的疯狂源于它对宿主的厌恶,甚至轻蔑,而输送内力便如同是在人的经脉当中放一把大火。

只有深厚的内力,才能烧起来那把烈火,烧得蝉蜕一时生惧才好,只要它生惧,才算勉强跨过这道生死难关。

对于蝉蜕成虫而言,这把火更需要无比深厚的内力才可以烧得起来。

细柳觉得自己血管都是烫的,她仿佛感觉到那个怪物在她的颈间颤动,像是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烈火给暂时困住了手脚。

与此同时,她脑海里的雾更淡了,一帧一帧的画面纷至沓来,有时是漫天大雪,有时是繁花时节。

有时是在一座草木葱茏的园子里,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年纪小小的她抱在腿上,给她看一幅图。

她记起来,那座园子叫做茏园,而那幅图上,是明园。

在案角边哭的那个小孩,

() 她也看清他哭得湿漉漉的那双眼睛。

还有那棵山枇杷树。

她想起来上面刻着她母亲的名字,程芷柳。

一个雪天,她爬上山枇杷树,哭着不肯嫁给父亲好友的儿L子,后来她摔下去,砸在那个小孩的身上。

那天,她生病了,发热症。

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待了很久,又跑到她的房中,用冰冷的手贴上她滚烫的额头。

如此反复很多次。

她以为那是作弄,所以很烦他。

可是第二天她退热了,他却没有出现。

她有点不情不愿地问了声父亲。

“你还问呢?你昨日胡闹,秋融那个孩子昨日在外头玩雪,都以为他贪玩,谁也劝不住,哪知道他是为了给你退热,手都冻伤了。”

父亲扶额,有点头疼地说:“你要是好了,就赶紧跟我去陆府看看他去。”

她虽然不喜欢爱哭鬼,可是心中觉得自己毕竟误会了他,多少还有点愧疚,第二天喝了汤药,就跟父亲过去了。

他好像病得比她严重多了,嗓子都咳哑了,见她来了,只是弯起眼睛对她笑了一下,并不说话。

“谁让你给我退热的?”

她有点别别扭扭地挪到床前去,嘟囔着:“我多喝几碗药,也就好了。”

但是,她还真的很讨厌苦苦的汤药。

小孩依旧没有说话,只是用他那双清润明亮的眼睛看着她,抬起手在床沿轻轻一拍,像是请她坐下。

她一点没不好意思,一屁股坐下去,隔了会儿L,她有点不自然地道:“我爹说你手冻伤了,伤哪了?”

他抬起来一只冻得肿肿的手。

她看了一眼,发现他手腕内侧一道红痕,还有些肿,因为是冻伤的,他这只手一直不肯放进被子里暖着,那样只会痒得厉害。

她歪着脑袋看了那道红痕片刻,说:“好像月亮啊。”

一道绯红的弯月。

尘封的记忆如同被这一场绵延炽盛的大火熔断了枷锁,汹涌而来,不断充盈在她的脑海,刺痛她的头皮。

那些作为周盈时的,又或是作为细柳的,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着她的记忆,她记起父亲被斩首的那日,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。

但后来,也是这个人将她推到南州的绛阳湖中,要溺死她。

从那以后,她成为了细柳。

有一位山主,还有一位……师父。

“师父说,”

无数记忆纠缠着细柳这颗坏掉的脑子,剧烈的疼痛几乎牵连着她五官都在抽痛,细柳不知不觉,满眼睑的血红都被泪意冲淡:“我……有一个姨母。”

过往记忆尽数蜂拥而至,但很快,细柳感觉到那只怪物在她颈间那块皮肤下焦躁地顺着血脉往上,她的那些记忆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,它撕咬起来,像是要将她好不容易记起来的东西拆吃入腹。

细柳浑身紧绷起来,她本能地抗拒

,然而越是挣扎,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胀,乌布舜看她颈间血管不对,脸色一变,忙道:“孩子!快别想了!再这样下去你很快会死的!”

至此已是整整三个时辰过去,玉海棠乌黑的鬓发几乎结满冰冷的寒霜,她身上笼罩凋敝的寒意,一身的功力都输送到了细柳的身上,她的脸色更加苍白,疲惫极了,一手抓住细柳的衣襟,她冷冷道:“你能记起那些东西,是因为那是蝉蜕给你的回光返照,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记忆。你若能活下去,所有的一切,你依旧会忘干净。”

说罢,玉海棠一把松开细柳,接来乌布舜手里的一碗热虫茶勉强喝下去,总算感受到一丝暖意,她下了石床,转身欲往外面去,可走出几步,她又忽然定住,转过脸来:“我给你我全部的功力是为了让你担起紫鳞山的重任,你若敢死,我绝不会放过陆雨梧。”

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,也并不能真正地压制住那只蝉蜕成虫,接下来才是细柳与蝉蜕之间真正的较量。

细柳倒在石床上,白霜凝结在她的眉头,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,但她感受不到所谓彻骨的冷,只有顺着她的丹田熊熊燃烧的烈焰。

她闭起眼,仿佛在黑暗中与那个怪物相视。

它始终蛰伏在她的血肉里,用那双阴寒的眼,轻蔑地审视着她,没有人类可以主宰它这只高傲的怪物,它厌恶人的软弱,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这样的宿主身体里。

可是没有了宿主的气血,它只能死。

它索性疯狂地毁灭一切,先虐杀这个可恶的人类,再死在她的血肉里。

烈火熊熊,它与细柳无声对峙。

它疯狂地撕咬,要她痛,要她生不如死,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,细柳在冗长的对峙中身体紧绷如弓,它仿佛在嘲笑她,顺着她的血脉再往上,它露出尖利的獠牙,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,所有的过去,以及连此时此刻她都要留不住。

可是凭什么?

细柳蜷缩起身体,用尽全力,不顾那个怪物锋利的齿牙,抢回一点残缺的画面,那是月夜山野,有一道声音对她说:

“你要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,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,它也不能。”

蝉蜕被她彻底惹怒。

它在她的皮肉底下疯狂啃咬,无声叫嚣,细柳丹田烈焰四卷,她浑身仿佛都要被这一场大火烧成灰烬了。

她猛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。

玉海棠不在石室里,乌布舜好像燃了什么香,他此刻在石室外面对几个弟子交代着什么,细柳听不清,但那些声音可以反复割破她的耳膜,耳廓里一时又淌出血来。

那个怪物在她颈侧偏后的皮肉底下鼓动着,疯狂往上,要到她的脑子里去,顷刻之间,细柳凭内力抬起来右手摘下发间的银簪,尖锐的簪头陡然刺入她颈间,这种自己亲手给的痛,竟比虫茶还管用,她一瞬清醒了些,簪头扎着皮肉之下那个怪物,她手猛地往下一划,一道狰狞而血红的口子划至肩上。

那个怪物钻在她的血肉里挣扎,被簪头钉在她的肩里。

即便这样,它也不死。

从颈到肩,那样长的一道血口子,血液浸透了细柳的衣襟,极致的痛,换来她此刻难得的清醒,她忽然冷笑起来。

笑着笑着,她低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衣襟。

凭着一口不敢轻易泄掉的气,她从怀中摸出来一个小册子,红肿得不像样的手捏起来绑在册子上的那只炭笔,整只手因为这样简单的蜷握而抖个不停。

他那道绯红的月牙痕,是冻伤的。

原来,她真的是周盈时。

细柳笑着,双眼却被泪意模糊。

七年,所有人都在遗忘她,连她自己也什么都忘记了。

但有一个人,

是这世上唯一的,永远会记得她的人。

她几乎看不清翻开的册子,手却紧紧捏住那只炭笔,她艰难地喘息着,血沾湿她的手背,她青筋尽数鼓起,颤抖,却用尽力气,一笔,一划——

“不要忘记陆雨梧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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