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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于青没有想过家中还会有人对他被卖一事耿耿于怀,甚至想着要将他赎买回来,若说没有触动,那是假的。

在刚到陆家的那半年里,江于青有意让自己忘记江家村,忘记舍弃他的爹娘,还有家中的兄弟姊妹,种种都归为不可追的旧事。

经了江于安这一遭,反倒又想了起来。

即便他如今已经过得很好,可被卖一事就如同一道旧疮,不碰想不起来,可一撕开,又是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

江于青有心事,陆云停七窍玲珑心,自是能看得出来。

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江于青除了陆家,还会有别的亲眷,他知道江于青是被他们家买下的,可江家卖了,陆家买了,无论中间有什么理由,江于青以后就是陆家人了,和江家再无一分干系。

陆云停对江家人并没有什么好感,虽然是他们家先张的口,拿的钱登门,可人向来大都见的是别人的错,再说,时下丁口买卖是承袭千百年来的常事,贫者要钱,贵者要人,陆云停并不觉得他们陆家有什么不对——那是你们江家卖的人,签的卖身契。

即便是没有陆家,那随意来个李家,张家,江家人未必不会将江于青卖了。

若是买下江于青的是个恶主,江于青还指不定要受什么磋磨,说不得早就死了。

这么一想,陆云停就对江家兄弟喜欢不起来。

可这二人到底是江于青的血亲。

陆云停想,如今找上门,是当真走投无路,偶然听得江于青之名寻上门来?陆云停那日听了江于行那一番话,虽有些惊异,可也拦不住陆大少爷审视二人的来意。

陆云停商贾出身,他深谙人心难测之道,直接吩咐小六暗中查一查江家兄弟。

他看着江于青自厢房中回来就有些魂不守舍,心里微动,想,难道是因着那两兄弟,江于青想起旧事,想回家了?

旋即,他在心中道,想什么家?陆家才是江于青的家。

江家——江家算什么?

陆云停倒了杯热茶,递给江于青说:“别太担心,洵大夫说他烧退了,要不了多久就能醒过来。”

江于青回过神,忙用双手捧过那杯茶,他抿了抿嘴唇,小声道:“小安已经醒了。”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陆云停笑道:“那你也该宽宽心,”

他说,“昨夜一宿没睡,去歇会儿,吃饭时再喊你起来。”

江于青应了声,可又杵着没动,陆云停索性搭着江于青的肩膀,让他喝了半杯水,将外袍剥了,又除了履,囫囵地塞进了绵软的被褥里。

突然,江于青伸手抓住了陆云停的手,低声叫了声:“少爷。”

陆云停垂下眼睛,看着江于青,声音柔和了几分:“怎么了?”

江于青瓮声瓮气道:“少爷今晨起得早,不如也再睡会儿?”

果然是有心事,都学会拐着弯儿地说话了。

陆云停笑了下,干脆也上了床,他一上来,江于青就挨了过来,仰赖地贴着他,夹着他的腿往他身上凑,活脱脱的要人安抚的小兽。

陆云停被他蹭得心软,捏了捏江于青的耳垂,说:“你们兄弟也有几年不见了,怎么还不高兴了?”

江于青却没有说话,陆云停也不急,摩挲着的他的耳根脖颈,过了好一会儿,才听江于青闷闷道:“我以为家中不会有人再惦记我,没想到,二哥记得我,小安也记得我。”

陆云停随口道:“嗯。”

江于青深吸了一口气,苦笑了一下,说:“小安这个傻孩子,竟想着攒钱,要将我赎买回去。”

“……嗯?”

陆云停眉心跳了跳,若非要安慰江于青,只怕要亲自奔下床榻,将那不知死活,不自量力的小子丢出去了。

江于青说:“小安还那么小,要攒下一两银子,到底遭了多少罪,吃了多少苦?”

再说起这话,江于青不可遏制地心绪翻涌,有些难过,又有几分无奈,喃喃道:“其实……我心里一直是怨着他们的。”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怨着我爹娘,怨着大哥,二哥……”

江于青说,“还有小安。”

那时太过绝望茫然,想起江家村,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层阴翳,变得面目可憎,不可原谅。

陆云停低下眼,看着江于青眉宇间的痛色,二人相识三年了,他还从未见江于青如此难过过。

江于青这人心大,性子也坚韧,就算是当初初入学堂时,受同窗排挤,课业也远不及同窗,都不曾有过一丝气馁伤心,每日都笑嘻嘻的,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。

陆云停不期然地想起他头一回见江于青时的样子,那时……或许是江于青正当痛苦之时吧,心中彷徨难过,又怕,还要受他的冷眼嘲弄,一念及此,陆云停心中生出几分疼惜和懊悔,忍不住抬手摩挲着江于青的脑袋,低声道:“刚来陆家时,你是不是很害怕?”

江于青一怔,想了想,道:“有些吧。”

那就不只是有些了……陆云停想,不过好在来得及,他们还有足够长的岁月,能够让他对江于青好。

陆云停道:“你可知若是我被爹娘卖了,我会如何?”

江于青不解地看着陆云停,陆云停脸上没什么表情,不咸不淡道:“没有机会回去就罢了,若是教我得势,我定要回去,让他们悔得哭天喊地,管他什么爹娘不爹娘,孝道不孝道。”

“你可知三年前,我若死了,你会得个什么下场?”

陆云停道:“你冲喜无用,我爹娘再心善,丧子之痛之下,难保不会迁怒于你,就算不会要你的命,陆家也再容你不下。

你会被发卖出去,要是运气不好,碰上恶主——不需恶主,随意哪户人家,你看那朱门绮户,哪处不是鲜血染就?”

他语气冷静,像在诉说再为稀松平常之事,道,“签了卖身契的,命贱如草芥,即便是被主家打死了,那也只能认命,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做孤魂野鬼。”

“你爹娘卖了你得了五十两,你的这些被留下的兄弟姊妹,再是良善,也是受益的,”

陆云停冷酷道。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江于青呆了呆,看着陆云停,陆云停语气又是一缓,道:“江于青,你记着,你不亏欠江家任人。

你可以怨恨,也可以原谅,这是人之常情,你不必自苦,也无需自苦。”

陆云停一番开解,着实让江于青心情纾解不少,他一宿未睡,又劳心劳神的,闻着屋中清淡的安神香,抱着陆云停,心中安定,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。

这一睡就是半日。

再醒时,江于青一身颓丧气去了个七八成,又精神抖擞起来。

江于青好就好在心大,难过的情绪留不久,顶能自我开解,更遑论身边还有个陆云停。

少爷说的对,二哥也好,小安也罢,他并不欠他们。

小安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,他心中很感动,当年被家人舍弃而留下的阴霾都淡了不少——有人还惦记着他,他并不曾被所有人抛弃,但他没有必要因此觉得有愧于小安。

江于青心中不再抗拒江家村的往事,假以时日,他便能慢慢释怀此事。

这世上缘深缘浅说不清,有人缘分深,合该走在一处,有人便只有浅浅一道,稍不留神就随风而逝。

他们这段亲缘或许也是如此。

江于青在江于行和江于安面前也坦然了许多。

江于安不知和江于行说了什么,兄弟几人再相见时,他二人眼睛都是红的,江于安却不再说着要将他赎回去,这让江于青松了口气。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江于安赤子心性,若有选择,江于青并不愿意伤他心。

后来江于行对江于青说,他已经把话和江于安说清楚了,他们知道该怎么做,不会教他难做。

江于青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二哥,说实话,他和江于行并不亲厚。

江于行性子野,脑子也聪明,不耐地里的活计,终日就和村中的一些年岁相仿的少年进山下河,时常惹得他爹娘抄起棍子逮着他揍。

江于行虽顽劣,却更得他爹娘喜欢。

相较之下,只会闷头干活,沉默怯懦的江于青,就很不招人喜欢了。

江于行和江于青虽是兄弟,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,同睡一张床,可性子不相投,感情也淡薄。

可再淡薄,那也是亲兄弟,江于行自诩为兄长,那时业已懂事,哪里能看着弟弟就这么被卖了?

江于行也曾抗议过,可也仅止于此了。

如果不是此番来江洲,听见江于青的名字,他都不曾想过他们还再见。

现在看到江于青有这番际遇,心中不是不高兴的,也舒了口长气,这样再好不过,他们也能放心了。

平心而论,江于行不是没动过别的念头,他在外做工,见多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,尤其是到了陆家的别庄,见江于青又得陆家重视,心中自也想歪过。

可念头一动,又霎时清醒,无论陆家如何,也和江于青无关。

江于青是被他们家卖出去,被陆家买下的,江于青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,他们哪里还能这样不知廉耻?

江于行虽没有读过书,不懂什么大道理,可大是大非心里自有一杆秤。

不该是他的,半点儿都不去贪。

想通了此间关节,兄弟三人心中亮堂堂,相处起来无形中竟多了几分默契和自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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