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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0章 问此间(八)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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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人说话总要看着对方的眼睛, 回过神来,刘扶光左思右想, 不知是该望着他的脸, 还是看他那些游来移去的眼睛。

迟疑片刻,刘扶光盯着他胸口上一枚转动的硕大眼目,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:“我该怎么称呼您呢, 直接叫晏欢,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?”

晏欢一顿,乍然听到他唤出自己的姓名,心头竟有种微微麻痒的错觉。

“随你,”他也微微一笑,做出一副温柔随和的宽宏模样,“既然都要成婚了, 总不至于在称呼上还要疏远。”

既是那群所谓的真仙牵线搭桥,东沼国运暂且强盛,要在朝夕之间覆灭, 也是有点难度的, 更何况, 对待漂亮的东西, 我一向很有耐心。

龙神身上,游动的眼球微微变化,挤出颇具恶意的笑弯模样。

大不了腻烦之后, 再撕着吃了,那张好看的面皮, 可以当一件很有价值的藏品。不过我很好奇,倘若看见我的真身,他是会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, 还是慌不择路地遁走呢?

刘扶光感觉到了一股针刺般的尖锐恶寒,望着那些齐齐盯住自己的眼球,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笑着 道:“好,那我以后就叫你晏欢了,你也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。”

打蛇随棍上,他顺带把“您”的尊称也抛掉了。晏欢的笑容愈发温和,几乎可以用“含情”来形容,他心里翻滚着血腥的泡沫,脑海中酝酿恶毒的幻景,通身滚滚暴虐的戾气,则尽数压在冰冷深暗的法衣之下,无法被外人窥探一眼。

“也随你,”晏欢和颜悦色地道,“我们来日方长,自然不必拘泥这些。”

周围的时空慢慢黯淡下去,仿佛原先有一盏大而明亮的灯,照着周围的景物与人,现在这盏灯熄灭了,于是一切也随之盖上了幕布。

有那么一刻,刘扶光非常恍惚。

他像一个局外人,一个半透明的鬼魂,居高临下地望着年轻的自己,以及昔日的晏欢。

这是他们的初见,晏欢口蜜腹剑、笑里藏刀,自己则跟个朦胧的傻瓜没什么两样,明明第一眼就看穿了晏欢的真容,却仍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指望。

所以,这是什么?

一个梦,抑或遥远的回忆,从重伤透支的精气神里渗透进来,打算带领他重新领略一遍自己的天真吗?

刘扶光默不作声地看着下方,光芒再度亮起,犹如戏剧拉开帷幕,进入它的第二幕。

居住在龙宫的日子,和东沼的王宫没有什么区别,硬要比较个高低,那就是晏欢的龙宫更加富丽浪掷,即便以修真者的眼光,道一声“穷奢极侈”,仍显得过分谦虚。

晏欢身为最后的龙神,却难以分明他究竟是人皇氏的后裔,还是十一龙君的后裔,唯有一点能够确认,那便是他同时继承了两方所有的遗产——除了远古神明引发大劫的罪恶孽债,还有祂们全部的财富与权柄。

晏欢的龙宫不知以何物塑造而成,里面堆满了世人穷尽想象,能在梦中见到的最珍奇稀有的至宝。最下层,堆积如山的黄金无尽延展,伸向彩虹般的锦砖与宝石雕就的拱顶;再往上,便是碧玉塑成的天阶,一路蔓延向堆积于云海间的大湖,湖底堆满星尘与宝钻,轻舟一过,便漾起灿灿如烟的华光。此湖被称作“玉露”,于是,岸边就真的飘了一片翡翠鹅绒的荻花。每逢风起,生着赤瑚脚爪的白玉鹭鸟便齐齐飞出,水晶的鹤也展开耀目剔透的羽翼,墨玉的尾羽犹如烟雨渲染的山峦,大而光彩地拖曳在地上。

这些奇物的鸟喙琢以红宝,以至鲜艳如血、鸣声似罄,身为器物与神魂相融的至高技艺,每一只皆是无价之宝。但这样的无价之宝,不过是用于点缀玉露湖

的寻常布景,而玉露湖之于龙宫,亦和这些鹭鸟无甚差别。

心想事成、万事顺意——这里简直就是极乐世界的具象化了,刘扶光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、每一刻,乃至每一分每一秒,就没有不称心如意的。

他的目光转到什么东西上头,但凡露出一点探究的意图,那样东西马上就会被送到手边,隔天更有几十个、上百个更好的替代品呈至面前;哪里不太适意,稍一扭头,稍一凝目皱眉,即刻回应如云,侍从知晓他喜静,悄无声息间,便殷勤地处理妥当。刘扶光来龙宫不过月余,喜好全被这里的人摸得一清二楚,任何他不偏好的事物,都受到晏欢的冷待与排斥,而那些他原先醉心的爱好,晏欢则纵容地追捧起来,使其瞬间成为风靡庞大龙宫的浪潮。

试想一下,除去东沼为他安排的随从,龙宫里侍奉他的仆从,最差也是分神期的修士。当他们用窥探天道的心魂,移山布海的手掌,去全然尽心地服务一个人,那又该是多么可怕的力量?

刹那间,刘扶光好像拥有了世上的一切,什么都唾手可得,什么宝物在他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。

要修为,天材地宝、神丹妙药流水滔滔地聚拢过来;要境界,合道期、大乘期,乃至半步真仙、真仙,全不要钱地蜂拥而至,像皇室请来了出身民间的私家老师,极尽谦卑友善,细心备至地指点刘扶光。更不要说名望、荣誉、权力……种种不值一提的东西。

这样的势头,这样的盛景,换作天下任何一个人——再怎么坚定不移、心如磐石,他都得沉湎在头晕目眩的极乐里,继而慢慢堕落,直至落到没有尽头的极点。

但年轻的刘扶光受了这一切,他只是觉得……他很困惑,有很多事,他想不明白。

坐在龙宫的锦榻上,他皱起眉毛,低下头,暗自思索。

“你在想什么?”他身后,龙神晏欢缓步走来,他来到这座极尽巧思、天工奇想的寝殿——因为刘扶光不喜欢太过夸张奢华的装饰,因此,他便命人打造了这座匠心玲珑的宫室,极致的风雅与意境,哪怕最挑剔的凤凰金鸟,也要在这里神魂颠倒地徘徊上三百个日夜。

“有什么烦恼,请告诉我。你我即将完婚,身为道侣,我乐于为你解决全部的问题。”

他这么蜜意绵绵地说着话,俊美无俦的面容上,含着足以令天下人心折的深情。

刘扶光抬起头,转向晏欢,他的眼眸仍然清澈得像一泓秋泉,干净澄冽,明明白白地映着世间的一切五光十色。

看着这双眼睛,晏欢的笑容没有变,眼神已在暗地里冷了三分。

好像权欲财气的腐化全然无效,他的苦心也尽数白费了似的。刘扶光不见一丝一毫堕落的迹象,他的心和眼神,仍然同顶上的青空没有丁点儿区别。白云悠悠过去,飞雁悠悠过去,青空包容一切,自身却是不必发生任何变化的。

“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你,”望着晏欢,刘扶光开门见山地道,“你是对我很好,但这种好,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,开始变得病态了,更像是要把我捧杀一般。为什么?你……我想你不是有意的,对吗?”

企图被如此直截了当地掀开,晏欢措手不及,竟在那一刻感到了久违的,类似于心惊的情绪。

“我……”他定了定神,三步并作两步,走到刘扶光面前半蹲下,仰脸看着对方。“请你听我说。”

面对刘扶光,晏欢的神情隐隐一换,变得卑微起来。他低声下气地道:“我知道,你是东沼的王子,出身高贵,父母亲友全都爱重你。我呢,无父无母、孤家寡人,你看看,我在这里有什么?权财对我无用,除了修士,我这里居然连一个活物也不曾有!”

他低垂眉目,悲哀地说:“我是龙神啊,世间的生灵怎么如此畏惧我,憎恨我?所以我……我以为,你会是不一样的,真仙说你是最适合我的道侣,那你应该也是最特殊的。我不想……不想你也怕我。”

晏欢望向刘扶光的眼睛,虚构的美丽眼目里,流露出同样虚构的酸楚。

“我做过头了吗?”他问,“抱歉,我总是把握不好这个度……我让你反感了吗?”

自卑当然也是一种恶,晏欢身为诸世诸恶的集结,情绪转变得滴水不漏,此世再无如此完美的演出。

年轻的刘扶光不由一怔,他没看对方那双子虚乌有的眼眸,他只瞧着晏欢身上那些游动不定的可怖眼珠,看到里面除了自卑,还有愤恨、怨毒、不甘……诸多粘稠如漆的情绪,翻腾着酝酿。

他叹了口气,哪怕知道对方说胡话的成分居多,他还是觉得,晏欢当真很可怜。

于是,刘扶光伸出手,在晏欢的发顶上轻轻摸了摸。

“我没有讨厌你,”他说,“放心吧。”

那一刻,晏欢的身子完全僵住了。

嘴上说的情意绵绵,可实际上,他需要极力避免与刘扶光的主动接触。因为这个年轻的修真者就像太阳,像长明灯反射在佛像上的辉光,他愈是靠近,愈是觉得贪欲和杀欲并重,要一同从胸口迸发到喉咙,再滔滔不绝地喷吐出来。

就在刘扶光挨到他的一瞬间,如火的暖意烧遍了晏欢的全身,宛如一块滚烫的铁皮拼图,骤然填补进他心中空缺的部分,使他的全身开始仓皇地发热。

一个早已完全冻僵,被坚冰厚厚覆盖的人,再怎么受到外界的敲击捶打,他身上总是不会有任何感觉的,只有在被火焰烤,被阳光照的时候,坚冰方能慢慢化开,他才会重新体会到与外界互动的感受。

——疼啊。

晏欢心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。

——真疼啊,原来疼痛竟是这样的感觉!

他几乎是慌乱失措地躲开那只手,急急忙忙地站起来,然后,他一句话也没有说,便化成一团黑色的雾气,仓促从刘扶光面前散去了。

光芒再度熄灭。

鬼魂形态的刘扶光依旧没有做声,静静地俯瞰着自己的记忆。

刚才发生的,大约是他最开始在龙宫的日子,他至今都不知道,当时的晏欢为什么要躲开自己的手。

……算了,现在再想,又有什么用?过去的,就让它过去吧。

大婚当日,典仪举世瞩目,除了刘扶光的亲眷,更有真仙齐齐来贺。主婚的使者,乃是手握天地至宝姻缘书,人称“月下老人”的真仙,老头须发皆白,胡子直拖到地面,他笑呵呵地望着两人,刘扶光身着华贵的袍服,晏欢的漆黑法衣上,亦显出刺绣的金纹。

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红线,分别系在二人的小指上,只见红光一闪,红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,这便是结契了。

老头儿再拿出一支玉笔,用笔头搔了搔头顶,慈爱地说:“我要把你们的名字写在姻缘书上了,写上之后,你们就是天地首肯的道侣。不过,啊,我得先说好,姻缘书只联结姻缘,日后,只要你们中有一方悔婚——无论哪一方,那姻缘书上的名字便要作废,你们就不能再算真正的夫妻啦,明白吗?”

他说得实在大不吉利,哪有在大婚时说这种晦气话的?坐在上面的刘扶光父母,脸差点给听绿了。但真仙毕竟是真仙,行事放浪形骸、不按规矩出牌,都是常事,刘扶光并不介意,不过点点头。而晏欢面上微笑是假,实则早就不耐烦这场闹剧,心里只想把在场的真仙全剥光了皮,血淋淋地倒吊起来是真,更不会在乎这点晦气。

月下老人这才眉开眼笑,道:“那好,我这便开始写了,你们要不要再跟对方说两句吉祥话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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