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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6章 法利赛之蛇(三十二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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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我已经落在命运手中了,想到厄喀德纳,谢凝就不自觉地流下泪来,事到如今,我也做了跟俄狄甫斯一样的愚人,自以为可以改变命运,可以再次见到你,所以去和一个神抗争。

人喝水的时候需要什么技巧呢,人吃饭的时候需要什么技巧呢?只要不被呛到、不被鱼刺噎死,就算贯彻了优秀的生存本能。对神祇而言,创造奇迹就等同于吃饭喝水,至于人的辛苦、人的拼命,全是不值一提的东西。

魔鬼藏在细节里,谢凝的心魔同时藏在那些摇曳的、闪烁的波纹里。他作为人,能以人力呈现的极限已经全在这儿了,但是神明喝着酒,画着酒,又在酒里告诉他:你很好啦,因为你的极限,似乎可以勉强够到我的下限。

晚风孤独地吹过,坐在花园里,谢凝抱紧双臂,泪水绵延不绝地在脸上淌下去,他浑身发抖,嘶哑地、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,痛苦不堪的千言万语,只是堵在喉咙,组成喘不上气的两个字。

“妈妈……”谢凝沙哑地哽咽,“我好想你,妈……我好、好想家啊……我受不了了,我真的受不了了,我太想家了……”

他濒临窒息地困苦呼吸,将脸埋进湿透的掌心,哭得难以自制,唯有喊着妈妈——仿佛这两个血脉相连,带着亲情羁绊的字眼,能够跨越时空的距离,给他带去一点取暖的温度。

“妈妈,要做一件事,原来是这么难、这么难的……”

站在花园的门廊后,爱神静默地望着少年单薄如纸的背影,她不说话,亦未曾离开。

那天过后,谢凝坐在画布前,他更沉默了,寡言得像一尊苍白而憔悴的石像,他捏着画笔,眼睛里沁着血丝。小爱神私下对他的母亲说:“这多怪啊!寻常的凡人喝下永生的神酒之后,全光辉美丽,仿佛生来就是神祇一样。可你瞧多洛斯,他置身在奥林匹斯的圣山,却像落到哈迪斯的冥间似的,眼里含着那么多的凄凉和愁苦,他使我的心绪都不由得变沉重了。”

阿佛洛狄忒没有说话,片刻后,她说:“那么,除非他主动开口,要找你说话,否则你就不要去打扰他,让他安心完成自己的作品吧。”

出乎所有神明的意料,谢凝完成第三幅作品的时间,比他们预想的快了许多。不到三个月,他就再度来到了万神的殿堂,要与阿波罗做最后的决斗了。

“多洛斯,你真要这么做吗?”阿佛洛狄忒忧虑地问,“你压根没有准备好,画得更是仓促。你如何能胜过福玻斯·阿波罗的妙笔?”

谢凝许久不曾应答,良晌,他静静地说:“我赢不了的。我终于看清了……不管我多么努力,哪怕花上十年、二十年、一百年、一千年,都没法赢他。神和人,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物种。”

听了他说的话,阿佛洛狄忒只是长久地叹息,她自己也没法反驳这句话。

来到神殿上,众神皆以早有预料的眼光,看待这最后的比试。就连作为裁判的宙斯,亦对这次人神对决的结果缺失了一些兴趣。

阿波罗盯着他的对头,唇角含笑,使俊美的面庞愈发熠熠生辉,他心里清楚,他已经完全打垮了这个人类,使他内心崩塌溃败,更甚于海啸肆虐过的孤屿。但他并不明说,只是兴致勃勃地道:“既然上一场的赢家是我,那就本应先展示我的参赛作品,忒弥斯女神,你允许吗?”

女神点点头,她走到阿波罗的画布面前,揭开了遮挡。

众神的赞叹、称誉,都在谢凝耳边远去了,他的眼睛看不到那片金灿灿的画面,无能为力的愤怒犹如疲弊的海浪,来回洗刷着他的躯体,他再也看不下去这场早已注定的比赛,血液乍然涌上他的大脑,使他头晕目眩,冲动地转身就走。

阿佛洛狄忒一惊:“多洛斯!”

她挽起轻纱,匆匆追在少年身后,在他们身后,神殿先是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寂静一刹,旋即众神都哄然大笑,他们笑着那人类的怯懦,以及他无用的逃避。

“多洛斯!”在神殿外郁郁葱葱的花木丛里,爱神赶上了人类,“你要去哪?”

“我已经输了,”谢凝面若死灰,低声说,“我早就……早就输了。”

阿佛洛狄忒悲悯地瞧着他,她终于下定决心,认为该把那件事告诉他了。

“多洛斯呀,你听我说,”爱神轻声道,“按照众神之父与厄喀德纳的誓言约定,祂其实是有机会从塔尔塔罗斯出来的。”

谢凝猝然抬头,试图在女神的神情中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:“……真的吗?!他怎么还能出来?你没有骗我吧,他真的还能出来,对不对?”

阿佛洛狄忒的声音轻过一缕微风,轻过多云夜空的一线月光,那么轻柔的语气,说出来的话,却不亚于用十万个雷霆,将谢凝狠而重的轰击。

“因为祂们原本定下的誓言,是众神为你医治剧毒的病痛,等到你身为凡人的寿命终结,厄喀德纳的苦役便得以结束,宙斯亦送你去冥界的至福乐土,使你们在那里团聚。”

有那么一会,谢凝的脑子完全是空白的。

“等到我作为凡人的寿命终结……”他茫然地重复着爱神的话,睁大眼睛看她,“可是……可我喝了奥林匹斯的酒,我永生了啊!那、那我的命什么时候才能终结呢?永生的人也是可以寿终正寝的吗?”

阿佛洛狄忒张了张嘴唇,她转过头,不忍看他的眼神。

谢凝瞬间明白了一切,从她偏过脸颊的动作里,他明白了一切。

“天啊,”谢凝慢慢蹲下,膝盖支撑不住发软的身体,继而沉重地跪倒在地上,“天啊……天啊!”

厄喀德纳,他的爱侣,那个笨拙的蛇神。

“为什么要欺负他……”谢凝语不成声,真想嚎啕大哭一场,“他很笨的啊,很笨的,你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的……你说爱他他也信,说离开他也信,说不走了他也信……你们已经拥有天空、海、大地,拥有这么多东西了,为什么还要欺负他、骗他啊……”

“多洛斯呀,我是……”听了他的话,阿佛洛狄忒也忍不住心头酸涩了,“我是不知情的。因着我不愿拆散你们的缘故,众神总是反对着我的意见。倘若你要我帮助你,对着远射者求情,我也能够为你办到这件事……”

倒在地上,谢凝疼得缩成一团,他再也忍不住了,直哭得声嘶力竭。他一想到厄喀德纳立下誓言的情状,就恨不得交付出一切,以此来换取那个傻瓜的醒悟,好让他不要那么笨,那么随便地病急乱投医,轻信了他人的承诺。

长久的痛哭与痛苦之后,就是恨,强烈的恨。

谢凝猛地从地上跳起来,他满脸的泪水,眼眶仍是通红的,但那双眼睛——阿佛洛狄忒不禁低低地叫出了声,她从未在哪个人类的面上见过这样的眼睛,仿佛烧着一团活火,隐着毁灭的闪电。

就这样,谢凝决然地奔向万神的殿堂。出来时,他像一只被捕食者追猎的兔子;返回时,他打磨着雪亮的利刃,怀揣着一千一万刀的杀意。

他冲进笑意未散的诸神,冲向他用来比赛的画作,劈手撕下那饱蘸颜料的画纸,几下便扯得粉碎,缤纷的碎屑纷纷扬扬,洒了满地。

众神哗然,谢凝转向神王宙斯,声线颤抖地说:“我要重新画。”

说了一遍,他怕听这话的神不能很好理解他的决心,再度大声说:“我要重新画!”

宙斯惊疑地向前探身,问道:“难道你是想反悔吗,你这胆大包天的孩子?”

“跟他在第一轮的情况一样,”谢凝指向阿波罗,他想笑一下,然而用于缓和气氛的伪装笑容,也被仇恨杂糅得狂躁不已,“我也轻视了这轮比赛,所以,我想拼尽全力,再画一幅画。”

阿波罗皱起眉头,不等他开口说什么,谢凝便抢着说:“我知道!人的力量,是不能与神力相提并论的。就在刚才,我有了全新的、更好的灵感,那我当然不能用原先粗制滥造的画来糊弄一个神,对不对?”

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,但阿波罗微微一笑,已经将谢凝的举动,当成是被神祇的天赋彻底震慑,因此才变得如此反常。

“好罢,”太阳神拨动里拉琴,慢悠悠地说,“就让你重新作画,又有什么不行的呢?只希望在你认清神与人的差距之后,能收起你傲慢自大的心。”

“——但是,我还缺了一点作画的材料。”直视着宙斯,谢凝说,“因为要与神明比试,我要画的内容,必须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的题材,它太恢宏了,现有的颜料与画笔,根本不能辅助我实现我的构想。”

阿波罗朗笑一声,这下,他认定谢凝是为了遮掩技不如人的真相,所以才找来这么拙劣的借口,替自己粉饰。

“哈,人啊!”太阳神放下琴,也转向宙斯,“万神之父哟,你瞧瞧他的理由,如此冠冕堂皇,难道神明的力量不能替他实现这个渺小的要求吗?”

宙斯重新坐回去,他宽容地笑了。

“既然是这样,那我可以赐给你一枚牛角,”神王伸出手,掌中躺着一枚空心的金色牛角,“众所周知,抚育我成长的养母,便有一只丰饶的羊角,里面能够源源不断地流淌出鲜花、珍馐与果实,那是我给予祂的馈赠。现在,我可以给你这样一枚牛角,里面能流出你所需要的的一切颜色,并且这颜色永不枯竭。我再给你一支笔、一匹画布,笔头的材质来自纯金的羊毛,永远也不会损坏;画布则轻得像一片鸽子羽毛,它合上时,只有一块石板那么大,展开后,却能任意延伸,直至达到你需要的尺寸。”

从宙斯手中接过珍贵的画材,谢凝仍然站在原地,做出踟蹰不去的模样。

“你还需要什么呢?但不管你要什么,都得记住,切勿贪心啊,人类。”赫耳墨斯在一旁告诫道。

谢凝抬起头,他深深吸气,不安地说:“然后,作画的时候,我要去大地上取材。假如有神,或者人类精怪什么的,干扰我画画,不想让我取胜,那要怎么办?”

听了他的问题,众神全都哈哈大笑,嘲笑谢凝的异想天开。

“那你要神怎么做?”狄俄尼索斯醉眼朦胧地问,“全天候地贴身保护你吗?”

谢凝也笑了,他表情天真地说:“我只要你们起个誓,不能干扰,或是阻拦我完成这副画。我也听说了,你们是用斯提克斯河发誓的,如果你们答应,我就安心了。”

神明的笑声渐渐终止了,因为起誓是非常严肃的,不是哪件随随便便的小事,就能使神祇对着冥河说出自己的誓言。

谢凝的眼睛盯着宙斯,他恭维道:“你是全天下的统治者,也是这场比试的裁判,在我的时代,仍然流传着你身为神王的事迹。你看,我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人,但我的对手呢,他既是太阳神,又是你儿子,两方不平衡到了极点,我谨慎一些,又有什么不对?身为比试的一方,我有权请求一个公平的竞赛环境,这难道不是奥林匹斯的精神强调的吗?”

宙斯思索良久,他点头,沉声说:“嗯,你说得很对,你要求公平公正,也是很恰当的要求。那么,我作为裁判,就指着斯提克斯河起誓,在这少年去大地上行走,完成比赛的画作之前,任何生灵——即便是我——都不得打扰他、阻拦他的画笔落在画布上,谁违背了这个誓言,便要与厄喀德纳一般,在塔尔塔罗斯受着永无宁日的苦楚!”

说完,他转向谢凝,警告道:“你的要求,神祇全然一一满足,再勿提出其它心愿了,人类!不然,我非但要收回我所有的恩宠,更得千万倍地惩处你的贪心。”

谢凝环顾四周,他的视线自信地、缜密地扫过若干神祇,眼中闪着森然的光。

“我没有其它想要的了,”最后,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宝座,对那上面的神王快乐地笑起来,“我的愿望,已经全部得到满足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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